|
|
王子走进了一座围困在烈火中的城堡，看到地上有个戴着头盔，身躯被锁子甲紧紧裹住的人。他脱掉头盔一看，是一个正在熟睡的公主，喊了半天也喊不醒。
于是他使出最后一招——扒衣服，轻轻解开她身上的甲扣，露出一袭白色的长裙，金色的长发披到了腰上，王子抖着手把锁子甲全部解开脱下……
“住手！你这个禽兽！”写到这里，作者瞬间听到无数少女心破碎的声音，怎么可以这么亵渎睡美人呢？先不说公主怎么穿着盔甲，《格林童话》里的起床方式，明明是王子弯下腰吻了公主，就在他吻的一瞬间，公主睁开了眼睛，非常温柔地看着王子……
实际上，睡美人该怎么醒，可不止这两种，除了被猥琐地脱衣服和浪漫地吻醒，在长达千年的传播过程中，甚至一度有更黄更暴力的版本，以致现在读来都怀疑，这些故事到底是成人小说还是童话。
起床方式的变化、睡美人的故事不断被重述，都深植于当时社会背景和文化形态，在转述者迎合时代社会精神需求所做的一次次改编中，透出热血、黑暗或是浪漫的情调。
流氓脱衣服啦，赶紧醒来
穿盔甲的睡美人叫布伦修德(Brynhild)，这是目前已知最早的睡美人故事胚胎。有两个国王追求布伦修德，她设计让心仪的国王获胜，却害死了本该取胜的一方。
这可惹恼了主神奥丁——就是拿锤子的雷神索尔(Thor)他爹，阵亡者可是奥丁看中的人，奥丁一怒之下，诅咒并用毒针催眠了布伦修德，只有世界上最勇敢的男人冲破烈焰才能将她唤醒。
屠龙英雄西古尔德适时地出现了，他还要继续脱衣服的时候，布伦修德突然醒来，两人脸唰地红了，一见钟情，于是缱绻缠绵订下了终身的约定。
与后世逆来顺受的睡美人不同，布伦修德敢于忤逆奥丁的意志，追求自己的幸福而招来神怒，在长眠之后，也是成就伟业的英雄前来唤醒——尽管是脱衣服这种猥琐的方式。
这个故事来自北欧神话，收集在冰岛民间史诗《萨迦》之中，“萨迦”的本意就是讲故事，是13世纪前后被冰岛和挪威人记载的古代民间口传故事。
相比较神神叨叨的中国神话，以及乱搞男女关系的希腊神话，北欧神话是当之无愧的热血传奇，是勇敢者的传说，来自于维京人根深蒂固的冒险精神。
这种精神气质，与北欧所处环境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。北欧寒冬漫长，大地披雪，资源匮乏，但是他们的海岸受暖流影响，海水从不结冰，交通不会终止。使得北欧人能够通过海洋向外拓展，因而必须具有勇武的冒险精神。
从公元8世纪到11世纪，来自北欧的维京人一直侵扰欧洲沿海和英国岛屿，足迹遍及从欧洲大陆至北极广阔疆域，向西他们则到达冰岛、格林兰乃至加拿大，以致这一时期被称为“维京时代”，也把北欧神话带到了这些地方。
因此，《萨迦》里呈现出来的故事，甚至连恋爱的故事也带着战士的气息，也不足为怪了。
孩子要吃奶，诅咒才消除
目前已知当代睡美人故事初步成型的最早版本，是14世纪的法国小说集《佩塞福雷传奇》中一个关于“王子特洛伊勒斯(Troylus)和泽兰丁娜公主”的故事。睡美人的基本套路，依然是被诅咒，昏睡后重新醒来，但故事的关键情节变得更丰满了，特别是唤醒方式，比猥琐的脱衣服更胜一筹，开始转向“很黄很暴力”。故事情节大致如下：
“在泽兰丁娜公主出生的那天，爱情女神维纳斯、生育女神卢喀那和正义女神式弥斯等三位女神前来祝贺。盛宴时，式弥斯因为缺少一把餐刀，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不敬，十分生气，便暗中祖咒公主，在以后的某一天纺纱时会被刺痛手指，然后沉入深睡，只要仍有一丝亚麻的碎屑留在手指上，就会一直沉睡下去。
王子特洛伊勒斯在泽兰丁娜睡着前遇见过她，两人都互相爱上了对方。但特洛伊勒斯注定需要经历多重的冒险，才能再次见她。
泽兰丁娜睡着后，她的父亲为保护女儿，让她完全裸体躺在一座戒备森严的塔里。精灵泽菲尔帮助了特洛伊勒斯，他进到了泽兰丁娜沉睡的房间。由于维纳斯的怂恿，使他屈服于自己的欲望，与泽兰丁娜发生了交合，并与她交换过戒指后离开。
九个月之后，泽兰丁娜产下一个婴儿。一次，婴儿把泽兰丁娜的手指当成乳头，吮出留在指头上的一丝亚麻碎片，使她从沉睡中苏醒了过来。当发现自己失去了童贞时，她感到悲痛异常。不久之后，一个大鸟来偷走了她的孩子。泽兰丁娜悲痛万分，她很快从中恢复了过来并思念起了特洛伊勒斯。当她看到手上戴着的戒指时，她知道这是特洛伊勒斯的。后来当王子从他的冒险奇遇中凯旋时，他把他所爱的泽兰丁娜带回到自己的王国。”
爱情是人类永恒的话题，荤段子则是人类永恒的兴趣。熟睡的公主毫无反抗能力，自然给性描写提供了丰富的想象空间，那就别让公主醒来吧……故事的重心变成了昏迷、强奸、“植物人”生子。脱衣唤醒的方法被破坏后，干脆变成顺着生子喂奶，把指尖的亚麻片吮吸出来而醒来，正好与被诅咒的方式首尾呼应。
除了起床方式几经波折，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故事中，睡美人的个人意志消失了，从诞生起，就始终被动地接受着他者的安排，显见中世纪女性地位的丧失，由中世纪英雄史诗而来的男性父权主导观念，已经成为社会主流。此时的欧洲，女德已经不是北欧神话里的勇敢，而是以“驯服与顺从”为标准，类似中国古代的三纲五常。
被国王非礼，还要大战原配
《佩塞福雷传奇》中的睡美人好歹是被恋人“推倒”，在后续改编的版本中，睡美人不论是睡着还是醒来，生活完全就是一个噩梦。
17世纪，意大利作家巴西耳的《五日谈》中，睡美人是一个叫塔利娅的领主女儿，故事的名字叫《太阳、月亮和塔利娅》，故事演进出童话中常见的反派——狠毒的王后。
塔利娅的睡前故事，与《佩塞福雷传奇》中大差不差，塔利娅昏睡后被她父亲遗留在一座宫殿里，后来一位不曾谋面的国王发现了她。国王在初次见到塔利娅后，便完全折服于她的动人美貌，他想唤醒对方却没有应答。于是，热血和冲动使他遂伸出双臂，把塔利娅抱到了一张大床上，在那里“摘取了爱情最初的、最娇嫩的果实”，然后把她留在床上，拍拍屁股走人了。塔利娅随后生出名为太阳和月亮的两个孩子，又是以“喂奶”的方式无助地醒来。
在巴西耳的故事中，依然是以男性彰显征服欲和非凡强力为主旨，拯救睡美人只是彰显力量的一个背景。故事的结尾还用一句警句概括主旨，“受到命运宠爱的人，睡梦里也有好运降临。”
为了彰显女性驯顺的好处，狠毒的王后粉墨登场。王后嫉妒心作祟，下令把两个孩子处死，让厨子煮熟作为食物送给国王吃。
“最后，王后将塔莉亚带到了面前，她命令部下在院子里点燃火堆，并准备把塔莉亚活活烧死。在被处刑前，塔利亚要求把自己的华服脱下，王后答应了这个请求。于是塔莉亚脱掉了衣服，并对着它们大声哭诉自己的不幸。国王听到了塔莉亚的声音，但王后告诉国王，他已经吃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。国王大怒，下令将王后、侍者和厨子都扔进火堆。不过厨子解释称，自己拯救了两个孩子，逃过一劫。最终，国王和塔莉亚结婚，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。”
故事意图告诉人们，这是美德的胜利，卑劣者必将遭受毁灭。读整个《五日谈》的故事，作者巴西耳讽刺的都是当时社会藏污纳垢的阴谋诡计，收集自民间的故事，弘扬时代美德。
不过，被有妇之夫的国王强奸、未婚生子、植物人生产、夺子食人、火烧酷刑、新欢大战原配……随便拿一个情节都是不折不扣的黑暗故事，怎么看都不像儿童读物。
实际上，在工业革命以前，欧洲社会甚至没有“儿童”的概念，人们很早就成年了——罗密欧死去的时候才15岁，朱丽叶才14岁。在《西方文明的另类史中》，作者给出了这样的解释，在维多利亚时代以前的欧洲，孩子们得到的并不是什么“儿童”的待遇，“而是被当作小大人来看待的，这离他们自己十几岁时的洞房之夜也不算太远。并且，因为住房很挤，小孩们从小就看到很多醉酒的丑态、游手好闲的大人，更不用说，他们都曾亲眼看到自己的母亲双手沾满献血，在厨房里将动物开膛破肚。”
王子下跪了，可世界依然被男性支配
比《五日谈》稍晚的时代，在1697年《鹅妈妈故事集》中出现的《林中睡美人》故事中，睡美人的起床方式猛然转向清纯——法国作者夏·贝洛对黑暗情节采取了亮化改造。因为《五日谈》的诡谲奇谭在民间能够获得不少拥趸，不过在17、18世纪的宫廷或贵族居所里，还是难登大雅之堂。
法国巴黎是欧洲的文化重镇，在17世纪，沙龙成为贵族文化生活的中心。这些文化聚会中最负盛名的几个均由贵族妇女主持。她们听不得粗鲁的字眼，普遍欣赏高雅而又自然的谈吐。客人努力博得女主人的青睐，又要在众人中显示自己的高贵身份与修养，成为当时流行的“正派人”。
文化聚会自然少不了文学艺术，人们在沙龙里谈论作家和作品，这给很多作家展示自己作品的机会——对文学的要求自然是典雅和精致，巴西耳带着他的《五日谈》，大约是会被赶出去的。
夏·贝洛的《鹅妈妈故事集》在这种大背景下诞生了，他出生在巴黎一个受人敬仰的资产阶级家庭，后来成为宫廷的朝臣，他要说的故事便脱不开庄重典雅的追求，为了方便叫醒睡美人，黑暗道具“亚麻碎片”直接被抛弃了。
故事的开始，比别人少拿一把餐刀的仙女诅咒成功，公主倒地就睡，所有人也跟着睡着。
“整整睡了一百年后，王子穿过荆棘，走进一间金碧辉煌的卧室，看到一幅从未见过的美景:在一张锦帷掀卷的床上，躺着一位年约十五、六岁的公主，圣洁明媚的光华从她身上向四周闪耀。王子战战兢兢地慢慢挨近她，一边欣赏着她的美貌，最后跪倒在她的身旁。
于是，仙术就被解除，公主醒来了。她用无比温柔的目光看着王子，说:‘是你吗，我的王子?你等我很久了吧?’”
大约是王子的膝盖磕得太重太响，公主轻易地被吵醒来，仙术就被自动解除了，甚至不需要那众人皆知的一吻，两人就这么相爱了，然后迅速婚礼。这样的神转折，很明显能够迎合沙龙的那些女性雅士和贵族人士的典雅品位。
夏·贝洛还保留了《五日谈》中后半段的故事，不过新欢大战小三的情节换成了婆媳矛盾，关键时刻王子赶到，婆婆最终没有害成媳妇和孙子。这样的情节，依然继承和发展了女性隐忍驯顺的主旨，世界依然是靠男性支配和拯救的。
一吻定情深，最浪漫的起床方式
继夏·贝洛之后，德国的格林兄弟在编写《儿童与家庭童话集》时，对睡美人的故事实施了进一步的清洁亮化工程，才有了我们现在熟知的格林版睡美人——《玫瑰公主》。不过，我们所熟知的中译本，都出自1857年最终版，在这之前，有过长达近半个世纪的修改和再版。
格林兄弟撰写《儿童与家庭童话集》的初衷，是出于学术的目的，推崇德意志文化复兴，保卫德意志文化遗产——很明显他们没意识，或故意无视睡美人压根就是别国家的故事，实际上，故事多半从中产阶级的朋友那打听来的，他们谙熟口传故事和法国故事。
东改西改的原因是，格林兄弟终于意识到，他们的消费市场，主要集中在一个叫“儿童”的新兴群体，故事不只是要亮化，更要向着浪漫大踏步前进。
随着工业革命开展，欧洲中产阶级人口大量增长，他们有宗教——特别是新教支配的伦理和道德观念。在1812年第一版童话集出版时，因故事的趣味性受到他们广泛欢迎，童话集成为了儿童房间里妈妈念给孩子听的书。但其中各种黑暗情节也招致了大量批评，特别是在影响儿童成长的层面上。
19世纪，现代的儿童观已经被确立，“童年”及“儿童”的概念正在成为社会准则和社会事实。儿童终于成为儿童，他们应该得到与成人不同的对待，应该接受知识，接受符合道德和伦理的教育。
中产阶级家庭注重并有能力培养儿童，为儿童的教育进行投资，他们自然希望童话集成为一本符合新道德准则、对儿童有益的读本。
因此，在童话集的几次再版过程中，格林兄弟对各个故事中血腥暴力、性暗示及乱伦的情节进行删除与改写之外，还把残忍的亲生母亲都改成了继母。
睡美人的故事，在格林兄弟收集时，大约是受了夏·贝洛的影响已经没有多少有害情节了，格林兄弟则是充分发挥遣词造句的能力，加入了更多浪漫而清纯的桥段。
“王子走到那座古塔，打开了小房间的门，玫瑰公主就睡在里面。玫瑰公主躺在那里，非常美丽，王子看得眼睛也不眨，弯下腰吻了她。就在他吻她的一瞬间，玫瑰公主睁开了眼睛，非常温柔地看着他。”
此时的公主不再是被王子“咚”的下跪声惊醒，而是在温柔的亲吻中醒来。原本钩心斗角的婆媳矛盾也直接删除——“然后，王子和玫瑰公主举行了盛大热闹的婚礼。两个人快快活活地过完了一生。”婚后的吵架冷战、七年之痒、爱情保卫战等等，自然也是不应该道出来的。
就这样，从北欧神话到格林童话，可怜的睡美人辗转反侧，终于找到了一吻定情的起床方式。北欧神话中宣扬的女性独立勇敢的精神消失了，中世纪和前近代宣扬的“顺从”女德，也有意无意间悄然消失在故事的背后，浪漫和温馨成了唯一的主题。
浪漫之吻就此定格在千千万万儿童的睡前故事的结尾，从此成为睡美人标准的起床姿势。
|
|
发表于 2019-1-22 14:17:05
